剃须 小说「剃光头发微原文」

成三老汉决定自己给自己剃头。

成三老汉做出这个决定费了颇大的周折，也可以说是下了最大的决心。为此，他偷偷摸摸找了老婆使用的几面镜子放在屋子里，供自己到时候使用，还怕老婆发现，做贼一样。成三老汉在做出这个决定之前的二三十年时间里，邻居白明老汉一直给他剃头，而他也给白明老汉剃头，他们二人剃头是互相帮忙，相当于农村里的以工换工，谁也不给谁一分钱。成三与白明老汉的剃头技术虽说不是一流二流的，但也都可以过得去，头剃得又光又净又白又亮。他们一个给一个剃头的时候都是在村巷里，端一个热水盆子，被剃头的自个儿洗了头，剃头的把剃刀在腿面的布上吡着，然后又放在手指上试着锋利，等到可以剃了，就弓着身子半撅着屁股给对方剃头。他们这样一剃，时间就一下子过去了二三十年。可是就在两个月前，白明老汉离开了人世。成三老汉的换工对象没有了。而村子再也找不出一个可以剃头的老汉。成三老汉感到自己的天地一下子不完全了，塌陷了一样。

成三老汉乘着老婆外出串门子的时候给自己从太阳能里盛了一盆热水，蹲在院子里开始洗头。院子真静，现在是半中午时间，没有一丝声音，可以听到空气发出的阵阵的嗡嗡声，那其实是自己太阳穴里血管跳动的声音。这些年，村子的空气一天比一天静寂，听不到鸡呀猪呀羊的叫声。只有谁家的狗儿时不时地发出一阵阵狂吠声缭乱着这里的空气。成三等到头发湿透了，然后把早已准备好的剃刀在腿面的布上吡了吡，用指尖试着锋利了，然后抻着脖子望着镜子里的自己的湿漉漉的脑袋，小心翼翼地在脑袋的前面剃了起来。

这是成三平生第一次自己给自己剃头。

真难啊！成三觉得这比自己拔着自己头发上天还难。他拿着剃刀的手在颤抖。他的眼睛上翻着，他感到自己的眼睛和脖子发酸发困。他感到自己的脑袋有点发晕。

成三老汉清楚地记得白明老汉离开人世后第一个月，他的头发长了，他在村子转圈子，转了一圈又一圈，寻思着谁可以给自己剃头，可始终找不下一个人，村子少得可怜的青年人中间谁也不会剃头，就是老汉也没有几个了。可是这几个硕果仅存的老汉大都是退休职工干部，他们一生的理发都是由理发馆承包了的。他们谁也不会剃头。成三想来想去，只能去小镇的理发馆了。但是他一连跑了四五家理发馆，都被拒之门外，那些打扮妖娆、眉眼涂得五麻六怪的姑娘或者媳妇一见到他踏进理发馆就皱起了眉头，有的说她们这里客满，有的说她们不剃头。好不容易有一家理发馆收留了他，可理发的女人好像与他有仇似的，在他的头上用几滴水草草地淋了淋，还没有等到头发湿透，就用一把钝刀子在他的头皮上挥舞起来，他感到头皮火辣辣地发疼，疼痛就像一把烈火一样包裹了他的全身，就颤抖地说，疼。可理发的媳妇却硬戳戳地说，剃头还有不疼的？！你当是洗脚房啊！要是嫌疼，现在可以不剃。你剃不剃？成三能不剃吗？脑袋上已经有一指宽的地方露出了头皮，如果不剃，那不成了阴阳头了吗？

成三伸出的手臂有点酸困，脖子也有点酸困，他收回了手臂，低下了脑袋。他发愁自己的后脑瓜，那里的头发毕竟长在眼睛看不到的地方，是视力的死角，只能凭着手指的感觉来剃了。会不会剃破头皮也很难说。当然他在身前身后放了两块镜子，可以借着镜子的反光来瞧见后脑勺。

老婆从外面回来了，见状大惊：你自个儿给自个儿剃头？！你后脑勺长眼睛了？

成三说，白明死了，没有人剃头了。

老婆说，镇上的理发馆都关门了？！

成三嘴里嘟哝着，理发馆剃一个头七块钱，能剃得起！

老婆不吭声了。老婆也是一个会过日子的细人，对于花钱的事他也盯得很紧的。她与老汉一样，觉得剃一个头七块钱是天文数字。叼人呀！老婆与他站在一条战线上，支持他。

白明老汉死后一个月，成三第一次去理发馆剃头时，虽然他提出了抗议，但理发员还是发狂似地在他的头上耍刀子，成三强忍着疼痛，再没有吭声。最后当理发员说好了后，一直紧紧地闭着眼睛的成三睁开了眼睛，他看见自己的头皮上好像一个刚打过仗的战场，伤痕累累，血迹斑斑，惨不忍睹。他忽然就火了，大声地吼道，你是剃头还是杀人？女理发员嘴角翘出一种鄙夷之色，振振有词地说，你的头还是头啊，上面疙瘩马勺的，坑坑洼洼，哪里有一处平展处下刀子？成三气得脸红脖子粗：你放屁！白明给我剃了一辈子头，也没有这样说我的头。你算老几？女理发员嘿嘿一声冷笑，说，你管我老几？掏钱！成三指着脑袋瓜子说，你看看上面，你还好意思收钱？！女理发员又嘿嘿一声冷笑，说，这么说你是不想开钱了？成三说，你家里有老人没？你就这样对待一个老人？女理发员咄咄逼人地说，掏钱！再不掏钱，我可要打110了！成三说，多钱？女理发员说，七块。成三倒抽了一口冷气：你讹人呀！成三这时候已经气得浑身打颤，手指也抖抖的如同风中的落叶。但他还是从衣兜掏出七块钱掷在脚地，转身离去。在他的身后，传来了女理发员阴阳怪气的讥笑声。

成三回到家里，给老婆说了自己在镇街理发馆的经过，老婆也气得破口大骂，骂现在的人想钱想疯了，随随便便就欺负一个老实人。

中午的太阳又向上升高了一截子，光焰越发地热烈了。成三的脑袋瓜只剃了不到三分之一。他是右手拿剃刀的，剃右面的脑袋瓜子比较顺手，而剃左面的脑袋瓜子就有些拙笨。如果是左手拿剃刀，或许会好些，但他不是左撇子，所以左手根本拿不了剃刀。他慢慢地摸索着，揣摩着下刀子的角度与舒适度。他不敢用蛮力，是小心翼翼的样子。由于剃的时间有点长了，萌湿的头发又干燥了。他只得让老婆从暖水瓶里倒了一些热水掺进洗脸盆里面，又用手蘸热水浇在头发上，然后用手指在头发里揉搓着，等到感到润湿得好了，这才又剃了起来。

难度是越来越大了。好不容易把脑瓜前面的头发剃光了。剩下后面的头发了；他把一面镜子放在窗台上，把另一面镜子放在一把椅子上，自己半蹲在两面镜子的中间，目光盯着前面的镜子，想看清后面的镜子里反射过来的后脑勺，但是后脑勺却隐在脑袋瓜背后，无论怎么样也看不清；原来想好的用两面镜子反射的光照射着进行剃头看来是行不通了。只能用手揣摩着剃了。

成三又想起了那次从女理发员那里出来后去找镇上的工商所。一个头顶没有毛的中年汉子面孔冷冰冰地问他干什么。成三用手指指自己的脑瓜，说，理发员把我的头当麦茬地在上面撒刨镰，你们管不管？没有毛的中年汉子只望了一眼就忽然放声哈哈大笑；办公室有几个年轻的女人在里面办公，没有毛的中年汉子用手指着成三的脑袋瓜对她们说，你们快看看，这圆古叮当的东西像不像猪尿泡？上面如果没有七个窟窿的话。那几个女人就捂着嘴巴哧哧地笑了起来。成三愣住了，脸孔一霎时变得铁青，身子也颤抖起来。没有毛的汉子看见了，忽然就噤了声，说，你说的事太小，你自个儿去处理一下。我们一天大事也忙不过来，还能管你这点碎球球的事情。成三说，这事还小？！哪什么事是大事？没有毛的汉子说，假如说你买东西买了假货，你告诉我们，我们或者还可以管一下。但你是理发呀，你说说，你理的头是假头吗？成三说，可她服务质量不好呀！难道你们不管服务质量？没有毛汉子说，服务质量的标准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的。要由众多部门在一起进行评比，然后才能得出一个公正的结论。

成三语塞了。

成三忽然又想到了理发钱，就又说，她收费太高，剃一个头收了我七块。

没有毛的汉子又哈哈地笑了，说，七块不多。人家还有收十块的。现在是市场定价，我们工商所管不上人家。没有毛的汉子说，你好像是桃花园中人，不知有汉，何论魏晋。哎，你一向是在哪里理的发？

成三说，我从未在理发馆理发。我一向是与村上的白明老汉互换着剃头，一个月前他去世了，村上再没有人会剃头了，我没有人可以换剃了。所以才去了理发馆。谁知第一次就被人欺负了。

没有毛的汉子忽然就用一种异样的有点崇敬的目光盯着他看，说，你们互换着剃头多少年了？

成三说，三十多年了。

没有毛的汉子说，你们为什么不去理发馆理发？

成三说，理一次发我记得最早是二三毛钱，后来一点点上涨了。到现在竟涨到七八块十来块。你算算，一个月花七块钱，一年十二个月，就是84元钱。花那么多钱理发，还不如拿去买盐买油吃。你说呢。我们农民又没有什么收入。

成三看到没有毛的汉子最后对他的态度变了。也就没有再计较他说他的头像猪尿泡的话，告辞走了出去。

凭着感觉，成三把脑袋后面的一半儿毛发剃了。当然这是比较好剃的右半边脑瓜。左半边的脑瓜还是不好剃，他右手拿的刀子剃起左边还是比较拙笨。但就是好剃的右半边脑袋瓜，上面也留下了几处伤口，有殷红的血液从伤口渗了出来。成三让老婆找了卫生纸，在上面粘了粘。老婆看着他剃头笨笨拙拙的样子，心疼地说，你就别腾省钱了去理发馆剃去吧。成三说，我要是财东些我就去理发馆里剃去。我要是国家干部一个月拿五六千元的工资我就去理发馆耍阔去。

从剃头开始到现在大概一个小时过去了。太阳已经升到头顶了。空气更加燠热了。头上残留的头发又干了。成三只得又倒了暖水瓶里的热水掺合了湿润头发。等到头发湿润了，他又抓起刀子剃了起来。这次他剃得很慢，他怕再刮破了头皮。他又想起了自己那天从镇工商所出来去镇政府找镇长的事情。也不知是遇到鬼了还是中了邪了，他那天干啥事都不顺当，他在镇长办公室挨了一顿训斥，鲁镇长像赵老爷对待阿Q一样训斥他。因为他向鲁镇长说了在镇上找不到一家理发馆可以剃头。他说他好不容易找了一家理发馆，结果却被当杀猪一样刮得头皮伤痕累累。他对鲁镇长说，鲁镇长，你要管管那些理发馆呢，他们对老年人不尊重，他们爱理的是年轻人的脑袋瓜，他们爱干的是烫发与染发。是给年轻人在头上造型。他们一见我们老汉进来就向外推。成三说得动了感情。人都有老的时候，成三说，没有人愿意给老年人理发，理发馆里挂的画张上全部是年轻人的脑袋瓜，没有一个老年人的脑袋瓜。这对我们老年人不公正啊！

鲁镇长看着他的秃脑瓜上的伤痕，皱了一下眉头，说，成三，你这事还要找我反映？你知道我一天要处理多少大事？你说你这是多大一点事？比我们镇上建经济强镇文化强镇还重要？你也上年岁了，啥事重要啥事不重要，你怕掂量得清吧？不就是一个剃头的事吗？不就是理发员把你的头刮破了吗？这有啥大惊小怪的？理发匠把头刮破是天经地义的。如果不让理发员把你的头刮破，那么还让杀猪匠把你的头刮破？！好啦，这事再不要找人折腾了。我们要建小康社会和和谐社会，剃头的事入不了流。快回去吧。

成三跌跌撞撞地走出了镇长的办公室，拐过弯了，听到镇长在办公室嚷嚷道，一个瓜怂粘皮，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了。

成三忽然就觉得一根皮鞭呜呜地呼啸着抽在自己脸颊上，热辣辣地发疼。他想转身去质问一下鲁镇长，想了一下，却没有转身。他忽然觉得这些当官的很可怜。

半个小时后，成三的头终于剃完了。他转着圈子在镜子里照着看着，比上次去理发馆剃头的结果好多了，尽管上面也有伤口，但毕竟少了许多。成天禁不住裂开嘴巴笑了。对老婆说，你看我的手艺咋样？老婆看了一眼他的脑瓜，嘴一歪，说，头是西瓜些早被你揉搓烂了。成三说，我想去镇上摆一个剃头挑子。老婆说，干什么？成三说，一边给农民老汉剃头，一边教农民老汉自己给自己剃头。老婆说，你就折腾吧！

过了几天，成三果然去镇街上摆了剃头挑子。不过他在剃头挑子跟前竖着一块牌子，上书：免费传授自己给自己剃头秘诀。